朱佟屿

现在是路飞命,虎杖命。

曼字辈(梨园番外加中秋贺文)

曼字辈

何曼亭手里把着他那嵌金边的倒把西施,月白的长衫,随着火焰轻微的舞动着。
“师哥。”他眼睛都没看向许昕,但许昕却觉得自己从头到尾,心肝脾肺肾,都被看了个通透。
“以后,离青衣这行当,远着点儿。”曼亭轻轻的饮了口茶水。“你不是这块料。”
许昕嗓子里随着四处腾起的火苗子,又干又涩。“你要干嘛!”
何曼亭微微侧过头来,嘴角挂出一丝嘲讽的微笑。“唱戏,去该去的地方,唱戏。”
随后,他便走入了火海。
许昕张着嘴想要吼住他,但是全身定住了一样,动弹不得。
火中那个虚影子,执一把折扇,啪的打开了。
海岛冰轮初转腾,
见玉兔,见玉兔又早东升。
那冰轮离海岛,乾坤分外明。
皓月当空,恰便似嫦娥离月宫,
奴似嫦娥离月宫。
何曼亭杨贵妃的扮相,在火海里,时隐时现。

许昕醒了,满头的汗,嘴巴大张着,喉咙这才喊出声音。
“回来!”

曼字辈其实是有三位的,也不怪人少,因为本来就没有排出这辈来。
真正的根儿,是何曼亭红了,而同期还有一位高人,叫王曼生,不过也因为梨园行当的种种规则,曼生红了没些日子就退了,再不干这行。
何曼亭才是曼字辈的头把。
许昕那时候,叫许曼青,硬插进来唱的青衣。
都有个“曼”字,也就被成了一辈。
姚彦端着水进屋,看着许昕盯着一墙的照片在看。“看谁呢?”
“这位……”接过水来喝了,指着墙上。“我叫他金师兄。”
姚彦凑过去细端详了一下。“挺俊的呢。”
“真人更威武。”许昕笑了。“那时候被称作金霸王,谐音就是真霸王。”
“霸王别姬?”姚彦是归国子女,知道的不多。
“对。”许昕欣慰的点了头。“那是净行的头一把,他认第二,就没人敢第一。”
“这么厉害?”姚彦其实对唱戏并没有什么爱好,不过她喜欢看长的好的。“他来过吗?下次来,你也给我引荐一下呗。”
“这么多年……”许昕盯着照片,叹了口气。“透着照片,师哥你都能引一帮人惦记啊。”
“你还舍不得啊?”姚彦过来搂上了许昕的胳膊。
“真舍不得。”许昕伸手拍了拍姚彦的头。“我也盼着他还在,但这世间哪儿能容下真霸王呢?”
姚彦眨了眨眼睛,明白了。“他当年真是帅的。”
“恩。”许昕笑了。“当初我跟他其实差了一辈的,他师傅是周大师,南周北吴,虽然传艺的是吴爹爹,看似和金师兄平辈,但实际上磕头拜的是秦师傅,我正经应该叫他金师叔。”
“这人不在意吧。”
“对。”许昕伸手把相片擦了擦。“他才不在意这些,这人真就跟霸王一样,侠肝义胆,豪气冲天,对着小鬼子的枪都没退缩一步。”
金德海不肯给日本人唱戏。
东三省那时候还没能解放,伪军部队守着南边过不来,各处烽烟四起,军阀混战。
金德海到了才知道给谁唱,立马就不干了。
“当时。”许昕深吸了口气。“他就说,我这个霸王是假的,但中国人是真的,让我给这群孙贼唱戏,他们不配!”
“他真棒。”
许昕闭上眼,坐回床上。“他就是真霸王,可惜了。”
“你跟他唱过不?”
“唱过几次。”许昕眉眼终于有了些放松。“本来也不是我,阴差阳错啊。”
“那人生也不遗憾了!”姚彦眼里放着光。
“当然不遗憾。”许昕哈哈笑了几声。“每个人的相识,都不遗憾。”
姚彦抬头看了看一墙的照片,有些是还经常过来玩的,有些却是只有照片了。
“这是谁?”突然,她发现,多出了一张新的照片!
许昕随着看过去,却只能眨眼,说不出话来了。
“你怎么了?”姚彦回头才发现,许昕神色不太对。
“曼亭……”许久,许昕才缓过神来。“你马大大头天送来的,他前些天收拾旧家当,找到的。”
“这人……”姚彦仔细的趴过去看了半天照片。“长的是真好,就是这表情,有些不好描述啊,他旁边那小伙子搂着他呢,但他看着镜头这样子,又有点儿……对,妩媚……”
那因为照相的是马龙。
“他就是何曼亭。”

许昕本就不在意有什么师弟,毕竟,他是唱老生的,何曼亭是唱青衣的,一同拜在了秦志戬的门下,也不是一个师傅教。
旦角这行饭,看天份。
虽说梨园行每个行当都是看天分,但是旦角真挺难。
所以,坤泽才多唱旦角。
何曼亭是天才,许昕当年是不承认的,直到他倒仓失润,分化成了坤泽,被迫转了行当才明白。
作派,嗓子,还有脸,太重要了。
即便是吴爹爹下了功夫,硬生生给他开了新唱法藏声,唱出了文气和特色,也依旧没有何曼亭那种天份,而且,这个天才还肯努力。
没人有许曼青这么倒霉,却也没人能有他的运气。
老生唱不了算是倒霉,硬让梨园大腕给扶成了青衣。
唱的不温不火算是差了,可偏偏硬让亲师哥马龙这个二世祖给捧成了红二把。
临危受命给军阀唱戏,却唱出了段姻缘。
何曼亭没这种运气,他本来应该在那天去台上,跟金德海唱那出霸王别姬的,但谁都怕死。
他是正当红,这样的危险,他才不干,借着兴艺班正兵荒马乱的,跑去了流氓头儿陈五爷家避难了。
这老天爷是公平的,他欠了许曼青一出戏,一出差点要命的戏。
二人的梁子,也就结下了。
当初的梨园行里,没人不知道这二位的恩怨。
何曼亭上台必然赚钱,许曼青上台铁定名家捧场。
斗的你死我活。

许昕笑了笑。“你别看我现在这个脾气,好像认人揉捏,那是我老了,当初也是混蛋的可以。何曼亭局着自己演了那么多年的柔弱,不乐意跟我当面锣对面鼓,所以经常暗地里捅刀子。”
“嚯。”姚彦又瞅了瞅那照片。“长的倒是一副白莲花的样子啊。”
“谁不喜欢这样的?”许昕不在意的一摊手。“当初四九城的少爷们,哪个不惦记他啊?也就是马龙不着调。”
“那是我马大大火眼金睛。”姚彦挑眉。“一眼就看透本质。”
“现在我真也看开了。”许昕摇了摇头。“他同我不一样,比我是苦多了。”
学唱戏都苦,何曼亭是更苦,被亲爹卖给的戏班子,再没了依靠,当初几位师傅说是收徒,也就是看着练个基本功,再挑出合适的入门,平时多交给其他弟子带。
带着何曼亭的,是个不地道的玩意,趁着孩子还小好欺负,就把身子给破了。
许昕喝下的那杯药茶,本是给那人渣的。
阴差阳错。
“我因为那杯茶,换了命数。”许昕叹了口气。“到了后来才想开了,唱念做打,失了一样,又不是全丢了?坤泽又怎样?不是依旧唱回来了!”
姚彦想了想。“其实我还是挺好奇你当初唱青衣的,可惜连个唱片都没有,你现在还不肯唱。”
“我不敢唱……”许昕看着何曼亭那照片,里面的这朵白莲花,眉眼含春,仿佛就站在了自己面前,搂着他的,就是钱家少爷。
那是清明去踏青,马龙新摆弄了一个西洋买回来的照相机,基本是逮着谁都要拍一张的。
他们是跟着吴爹爹一起来郊外逛逛,却正赶上钱少爷家也来了。
马龙和钱顺意是同学,关系还不错,自然也得照一张。
何曼亭对马龙那心思,除了许昕和马龙不知道以外,谁都明白。
“他也是命苦。”许昕垂下了眼。“求而不得才是最难受的,可他那时候就是没想明白,你马大大这人的亲事,不会是他自己做主的。而且……曼亭迷恋的从来也不是马龙这个人,而是我跟马龙之间的亲情,总以为马龙如果爱他,也能得到这些。”
“那不太一样啊。”姚彦仔细想了想。“我觉得马大大每次跟大姨一起的时候,都跟小孩似的。”
“因为那才是马龙本来的样子,也是他爱情真正的样子啊。”
何曼亭就跟猴子捞月似的,整天看着水里的,钱少爷也是没辙。
得了人又如何?这人的心却总在别人身上。
钱顺意真是好人。
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谁是何曼亭的依靠,也就只有钱少爷了。
这个人不嫌弃何曼亭的出身,黑了白了的他都没嫌弃过。
钱少爷没想过要多长久,他也知道自己没本事能让何曼亭在梨园行里横着走,但他也明白何曼亭是有这个本钱的。
于是他都忍了。
陈五爷,白会长,崔副官……
一桩桩,一件件,钱顺意都出钱出力,拼命的帮衬。
马龙不心疼何曼亭,他替钱少爷抱屈,就更加的厌烦追上门来的这朵白莲花。
这本也注定是个没结果的。
“个人之间的小恩怨。”许昕自嘲的笑了。“搁在当时那个大环境里,算个屁。”
天都塌了,哪儿还有戏子窝里斗的机会?
但是俩人却都把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。
许昕那段姻缘,仿佛成了其他势力拿捏住军阀的手段。
特别是吃了亏的日本鬼子。
而何曼亭,却是另一回事。
我们一个这么大的国家,为什么能让他弹丸小国长驱直入?
总是有汉奸的,崔副官打算假装当一把,好办个大事儿,拿个戏子做人情他是不心疼的。
这主意打的好,可千算万算没能想到,有个人是怎么都不能让他这么干的。
钱顺意,是个有骨气的……尸体是被从水谷大佐身上撕下来的,嘴里还咬着那鬼子的一块肉。
何曼亭就从未想过这个世上会没有钱顺意。
许昕也没想过,自己还能从日军的手里活着出来。
“这世道上,没谁是清白的。”何曼亭明明趾高气扬的过来,却又一副看透了世俗的语气。“你以为自己比我高贵多少?”
“我跟你说话都多余。”许昕这个屋,倒是日本人给单独安排的,今晚就是一出大戏。许昕没打算活着,反而硬气。“我虽然是个唱戏的,但我好歹是个中国人……”
“我是哪国人都没关系。”何曼亭却打断了他。“我其实压根都不应该来这世上。”
许昕愣了。
“看着我干嘛?”何曼亭笑了一声。“许曼青,其实那杯茶不是给你的。”
“……我知道……”许昕心里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对上了。“你跟我说这个干嘛!”
“我是来跟你算账的。”曼亭捧着他那名家的紫砂壶,是镶嵌了金边,绘上了牡丹的倒把西施,说是俗艳,价格却是高贵。“算个总账。”
“你想干嘛?”
“那杯茶是我阴差阳错的害了你。”何曼亭喝了口茶水。“但也让我再不能跟着秦师傅学艺,虽然挂着你同门师弟的名分,却也没了帮衬,马龙还恨我。”
“跟我算这个?”许昕恼火的一拍桌子刚要喷。
“细了不算。”何曼亭却一挥手把许昕的话拦了。“我还欠了你一出戏。”
许昕瞪眼看着他。
“当初我跑了。”何曼亭神态看似放松,语气却是不好。“让我不但在兴艺班失了势,居然还让你这条咸鱼得了翻身。”
“这是你自己种的因果!”
“没错!”这人突然就激动了起来。“凭什么!我是哪儿不如了你!论唱功,你哪里及得上我半步?论作派,藏头露尾一身的毛病,除了青衣你连个花衫都唱不好!你凭什么当旦角?!你凭什么吃上这行饭!还想跟我明争暗斗的占那半壁江山!”
这么多年,何曼亭永远都是有话不摆出来,却要暗地里使坏的,这次却目眦尽裂的吼出声来。
许昕有些懵了。
“马龙对你掏心掏肺,秦师傅也只捧着你,吴老板也只传授你。”何曼亭指尖都爆了白。“你有什么!你压根就不是旦角,你都不配唱青衣!”
许昕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被这样的何曼亭给镇住了。“你……吼了半天,跟你师兄算什么账?就是来发泄的吧!”
“师兄?”何曼亭扭头看向许昕,那眼神里却是轻蔑。“你要是唱须生,我认你是师兄。”
“哈。”许昕跳了起来。“我告诉你,我唱什么,轮不到你说!”
“曼字辈。”何曼亭终于平静了下来。“哪儿有什么曼字辈,只有我何曼亭而已。”
“你到底是来干嘛?”许昕咬牙。“来羞辱我吗!”
“还你那一出戏。”
“放屁!”许昕一下就蹦起来了。“这是你能还的?这群他妈鬼子抓我,你当是因为我会唱戏!你以为这是想干嘛!”
“钱顺意死了。”何曼亭抬眼看着许昕。
“什么……”
“你想不到吧。”何曼亭呵呵的笑了两声。“我干嘛要在乎他的死活?是不是觉得我就应该是个铁石心肠的人?”
“……”许昕沉默了。
“我也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在乎。”何曼亭起身。“你家男人来不了的,你这次确实是必死无疑。”
许昕站在这里,看着眼前这个人。
“现在。”何曼亭指了指窗户。“你有两条路。”
“那你呢?”许昕看着他。“你有几条路?”
“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。”何曼亭起身走到了窗边,往下看了看,底下有一排时不时走过去巡逻的日本兵。
“从这里跳下去,不死也是半残,还有这群玩意巡逻,门口那小胖子有心救你也进不来。”
许昕一惊。“你跟小胖安排了什么!”
“跳下去。”何曼亭却从衣服里掏出了一把枪,顶在了许昕腰上。

“你真跳了?”姚彦紧张的盯着许昕。“伤到哪儿了?”
“三楼。”许昕安抚了姑娘一下。“那时候我多年轻,断了几根骨头,早就治好了。”
“没被鬼子发现?”
“他损着呢。”许昕摇了摇头。“他闹了半天是带了麻醉针来的,趁我盯着枪,直接给我扎了,然后他自己扮上了贵妃,我是全身不能动看着他给我扔下去的。”
“倒是不疼了……”姚彦拍了拍心口。“动静不大吗?”
“还行,那窗户底下正好挖开了,准备修防势,又是巡逻刚刚过去的间隙,没引起注意。”
“那……”姚彦想了想。“我樊叔叔怎么来救的你啊。”
“等……”许昕又望向了那张照片。“就是等着……”

他知道自己等的是什么,虽然不甘心,他也明白只能等。
等何曼亭死。
许昕亲眼看着何曼亭将贵妃那身行头套上。
还听着他骂了半天点戏的外行,大中秋的唱什么贵妃醉酒,都是空欢喜一场。
也眼睁睁的看着何曼亭将炸药绑在了身上。
“师兄。”等一切妥当了,这明争暗斗了多年的冤家,总算是吐口了。“学艺多年,我嘴里喊着你师兄,却没真心当你是师兄过。”
何曼亭飘逸的一挥水袖。“今时今日,我也算认了。”
许昕听得见,嘴却被堵上了,半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“以后,离青衣这行当,远着点儿。”曼亭轻轻的饮了口茶水。“你不是这块料。”

这出戏,还你。

樊振东抱着盆花进来刚要喊,发现姚彦冲他摆手。“怎么了?”
“昕舅舅午睡呢。”
樊振东哦了一下,把花摆在了客厅,摞胳膊挽袖子的奔着厨房去了,他得准备晚上聚餐的饭菜。
“樊叔。”姚彦跟着过去。“问你个事儿。”
“啥啊?”如今的小胖已经是个头发花白的人了,口音却是没改。
“我昕舅舅的那位。”姚彦比了比小手指。“是照片里的谁啊?”
樊振东一愣,随即笑了。“看照片干嘛,我本人不在这儿吗?”
姚彦翻了个白眼。“你一把岁数的都不说实话。”
“你也一把岁数了,还没把男朋友带回家来!”樊振东将她推出了厨房。“去,买点儿月饼去,别在家吃白饭。”
等姚彦气哼哼的出门去,樊振东继续回厨房收拾起菜来。
那人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。

跟着他,听哥哥的话,就跟着他,只要他好,我就心满意足了……

樊振东利落的将鱼收拾好。
谁都没得了谁,谁也没负了谁。
挺好。

PS:说在后面,我也知道梨园是坑了。但是脑洞是在的,这个故事的走向,都在这个番外里了,也算是我给大家一个交代。
一开始真心是想用个简单套路,就是霸道军阀爱上我这类,但是觉得环境太简单了,于是就给扔在了民国时期。结果这个背景真挺容易发挥的,于是就打算加人物进去,也就是何曼亭,但是真妖媚的绿茶婊,真心从现实里不好找人,那只能就原创了,并且,原创了配给谁也就都不合适了,就只好再给他个钱少爷。至于崔副官,以前大家也没猜错,确实要搞事情,而且也是重点的剧情推动人物。
这个番外的信息量挺大的。
交代了一些人的结局。
当然,也有一些没交代。
本来中秋想写个欢快的来给大家开心一下,但是想了想,既然决定写梨园的番外了,咱还是正经说明白吧。
我觉得,钱货两讫,恩怨分明,该算清楚的就算清楚。
谨以此番外,纪念那些在战乱年代不屈不挠的国人。
也祝所有曾经喜欢梨园这个故事的朋友,中秋节快乐,工作顺利,幸福美满,阖家团圆。
谢谢观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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